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萧红嘉陵江畔忆鲁迅

2017-10-26 12:49:30来源:红岩春秋杂志社

 

颜炳琰

 

19389月中旬,身怀六甲的萧红,只身搭乘人满为患的民生公司轮船,来到举目无亲的重庆。原以为先期抵渝的第二任丈夫端木蕻良,会很快给她找一个立足之地,结果这个小小的愿望也落空了。在到重庆后的将近半年时间里,她居无定所,形如飘萍。她不禁想起几年前在上海漂泊的岁月,想起鲁迅为她遮风挡雨,给予她关爱、温暖和照顾,为她撑起一柄父爱般的保护伞。

19341130日,萧红与鲁迅夫妇第一次见面。临别时, 鲁迅留下一个信封,里面装有萧红、萧军急需的20元,当时他们已身无分文。1219日,在上海广西路332号梁园豫菜馆,鲁迅引荐萧红、萧军与上海著名左翼作家见面。从此,萧红与茅盾、胡风、聂绀弩、叶紫等有了往来,为她的文学创作开了新局。

193552日,鲁迅一家专程到他们住的亭子间探望。对萧红来说,真是喜从天降。鲁迅对他们嘘寒问暖,关怀备至。1935 111日,鲁迅在万籁俱寂的深夜,为《生死场》写完了序言。由于鲁迅的力荐,萧红便因这部小说踏进了神圣的文学殿堂。

欲办《鲁迅》刊未成

萧红思忖着,她要把无尽的怀念化为行动,要在重庆创办一个专门纪念鲁迅、宣扬鲁迅精神的刊物。这个想法在来重庆之前就一直萦绕在她脑际,她打算到重庆后付诸实施。萧红还得到时任《新华日报》总编辑华岗的鼎力相助,华岗承诺,刊物所需纸张,概由《新华日报》供给。这在当时物资紧缺的重庆,该是多么宝贵的支持。

萧红给刊物取名为《鲁迅》,目的是想与许广平在上海支持创办的期刊《鲁迅风》,一东一西遥相呼应。原本打算在鲁迅逝世两周年时推出,但因战事危急,萧红刚到重庆,人生地不熟,且自己又快要临产,创刊之事便遭搁浅。

19393月初,萧红迁到歌乐山林家庙四川省乡村建设社招待所居住。生活稍得安定的萧红,又把出版《鲁迅》期刊的念头提上议事日程。恰在此时,她收到了许广平的来信,让她搜集重庆方面有关鲁迅逝世两周年纪念的报道。萧红非常后悔当初没有及时搜集,亦责备自己自先生病逝以来所做的事情实在太少。因此,在鲁迅逝世3周年之际, 她决心要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, 以表达对先生的深切怀念。她与端木蕻良商议,创办《鲁迅》这一刊物,要吸取以前急于求成而失败的教训,一定要稳扎稳打地办好。

314日,萧红给许广平去信,告知她办刊的计划,并约请她写一篇回忆鲁迅的长文。萧红恳切陈词:

《鲁迅》那刊物,不打算出得那样急。这刊物要名实合一, 要外表也漂亮,因为导师喜欢好的装修(漂亮书);因为导师的名字不敢侮辱,要选极好极好的作品,要宁缺勿滥;部头要厚,出一本就是一本。载一长篇,三两篇短篇,散文一篇,诗有好的要一篇……关于周先生,要每期都有关于他的文章、研究、传记。所以,先想请你作传记的工作(就是写回忆文章)……导师的长处我们知道得太少了,想做好人是难的。其实导师的文章就够了,绞了那么多的心血给我们还不够吗?但是,我们这一群年轻人非常笨,笨得就像一块石头。假若看了导师怎样对朋友,怎样用剪子连包书的麻绳都剪得整整齐齐,那或者帮助我们做成一个人更快一点,因为我们连吃饭走路都得根本学习的。我代表青年向你呼求,向你要索。

萧红还向鲁迅生前好友茅盾、台静农去信约稿。然而,这个办刊计划,也因日机对重庆的疯狂轰炸,以及生活的动荡等原因而流产。

北碚走笔思鲁迅

1938年,萧红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:“我们在这边,只能写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,而谁去努力剪齐墓上的荒草?我们是越去越远了,但无论多少远,那荒草总要记在心上的。”到重庆后,萧红时常静静地坐在三尺书桌旁与鲁迅对话,把她对鲁迅的无限怀念诉诸笔端。

19396月,萧红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风景如画的歌乐山,迁往端木蕻良供职的北碚复旦大学。先是住在学校农场苗圃的一间平房,不久又搬到新建的教师宿舍楼——位于黄桷树镇的“秉庄”。这是一幢二层小楼,住着好多户人家,萧红和端木蕻良住底楼的一间居室,作家章靳以与萧红毗邻而居。

1936119日,萧红从东京写信给在上海的萧军说:“关于回忆L ( 指鲁迅) 一类的文章,一时写不出,不是文章难作,倒是情绪方面难以处理。本来是活人,强要说他死了,一这么想就非常难过。”如今,鲁迅先生已离开这个世界3年了,萧红悲伤的心绪也渐渐抚平,但与他交往的情景仍历历在目。现在她远离了尘嚣,又有了一个较为安定的家,正是她静下心来,好好思索如何写出一点发自肺腑的、有分量的、纪念鲁迅的文字了。

有一次靳以来看望萧红,她正在写回忆鲁迅的文章。后来, 靳以在《悼萧红》中追忆道:

…… 我极少到他们的房里去,去的时候总看到他(指端木蕻良—作者注)蜷缩在床上睡着。萧红也许在看书,或是写些什么。有一次我记得我走进去她才放下笔,为了不惊醒那个睡着的人,我低低地问她:

“你在写什么文章?”

她一面脸微红地把原稿纸掩上,一面也低低地回答我:

“我在写回忆鲁迅先生的文章。”

这轻微的声音却引起那个睡着的人的好奇,一面揉着眼睛一咕噜爬起来,一面略带一点轻蔑的语气说:

“你又写这样的文章,我看看,我看看……”

他果真看了一点,便又鄙夷地笑起来:

“这也值得写,这有什么好写?……”

他不顾别人难堪,便发出那奸狡的笑来,萧红的脸就更红了,带了一点气愤的说:

“你管我做什么,你写得好你去写你的,我也害不着你的事,你何必这样笑呢?”

他没有再说什么,可是他的笑没有停止。我也觉得不平,便默默地走了。后来那篇文章我读到了,是嫌琐碎些,可是他不该说,尤其在另一个人的面前。而且也不是那写什么花絮之类的人所配说的。

这事发生在1939年夏秋之交。出乎端木蕻良和靳以的想象,这些被端木蕻良瞧不上眼,被靳以认为“是嫌琐碎些”的文章,正表现出了萧红对鲁迅细腻独到的认知,她以自己独特的方式,表达了对鲁迅的深切怀念。作品一经面市,便风靡一时,被认为是汗牛充栋的回忆鲁迅的文章中,不可多得的精品。

秉庄距复旦大学学生宿舍不远,当不少学生知道萧红夫妇是曾得到鲁迅提携的青年作家,便纷纷来访。复旦学生当时组织了读书会和抗敌文艺习作会,学生们总是热情邀请萧红参与他们的活动。一些在文笔坨东北流亡学生升学补习班学习的东北学生,知道萧红和端木蕻良是从家乡流亡到这里的作家,更增添了一份亲情。有一些爱好文学的学生,常来向萧红请教,萧红对他们的文艺习作也多有指点。因此, 萧红和这些学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,她期望自己能继承鲁迅殷殷关切文学青年的情怀,为他们做点实事。萧红去香港后,与他们仍时有联系,她还为他们作品的发表和出版而尽心尽力。

搬到黄桷树镇后,与城里友人的交往几乎断绝。端木蕻良整天忙于他的教学和编刊,往返于北碚和重庆市区之间。每当此时,怀念鲁迅,便是萧红对自己孤寂心情的最好安慰。她开始构思写作回忆鲁迅的系列文章。正在此时,复旦大学经济系学生、常来关心和陪伴萧红的苑茵,发现她已有肺病的征兆:时常干咳,脸色苍白,胸部微凹,消瘦明显,精神倦怠。苑茵为她担心,劝她少做点家务事,多休息。常年颠沛流离的生活,不时遭遇的郁闷心境,以及两次非正常状态的生产,毫无疑问,这些都给萧红的健康带来了损害。由于精力不济,她的写作计划受到了影响。于是,她想起了几个东北流亡学生,何不让他们来帮个忙?由自己口诉,他们记录,然后由她再来整理成篇,这样兴许就会轻松得多。

一天,萧红又和姚奔、赵蔚青等几位复旦同学,坐在镇上一家茶馆里晤谈。茶馆门前,是一条两旁立着枝叶茂密的法国梧桐的林荫大道,几十公尺开外就是碧绿的嘉陵江。七八个船工,正背着竹纤藤,拖着一条大木船往上游行进。一个头缠白帕,蓄着山羊胡的老汉,精神抖擞地站在船尾,稳稳地操着舵,声嘶力竭地领唱着船工号子,驾驭着木船,迎风破浪向温塘峡口驶去。看见船工们猫着腰,挎着纤藤,吼着雄浑的船工号子,迈着沉重的步子艰难前行,几个东北同学感到很新奇,这是在松花江上看不到的风景。然而,萧红在沉思中却想起了中国文坛的舵手鲁迅,于是开始了她的口述。据姚奔后来回忆:

一九三九年夏,萧红准备写一篇关于鲁迅先生的回忆,她因身体不好,就由她口述,我帮她记录。我们连续几天,在黄桷树镇嘉陵江畔大树下的露天茶馆,饮着清茶,她望着悠悠的江水,边回忆边娓娓动听地叙述着她在上海接受鲁迅先生教益的日子。我边听边记,她根据我的记录, 整理成文,这就是后来发表的《回忆鲁迅先生》。

《回忆鲁迅先生》终于出版

19391019日,是鲁迅逝世3周年纪念日,茅盾主编的《文艺阵地》要出纪念鲁迅专辑,编辑以群向萧红约稿。922日,她完成了《鲁迅先生生活散记——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年祭而作》。此文一出,萧红便一发而不可收,接着又整理出了《记忆中的鲁迅先生》《记我们的导师鲁迅先生生活片断》《鲁迅先生生活记略》。

10月中旬,萧红将这几篇回忆文字编成书稿,取名《回忆鲁迅先生》。这篇回忆录有2.4万余字,可分为45个片断,每个片断讲述一件事,短的三四十字, 长的二千多字。片断之间没有连贯性,这正是黄桷树茶馆口述的真实记录。萧红在向青年朋友摆家常,想到什么说什么,信马由缰,娓娓道来。内容涉及鲁迅的饮食起居、待人接物、读书写作、休闲娱乐,特别是外人知之甚少的病中生活。此外,对鲁迅的妻儿也有描述,甚至连两位老女佣也略有着墨。透过萧红的叙述,一个血肉丰满、形神兼备的鲁迅,就站在人们的面前。

在《回忆鲁迅先生》中,萧红挑选鲁迅日常生活中最普通最细微的事情,然后用精炼直白的笔触,来描绘鲁迅先生突出的性格特征:“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,是从心里的欢笑,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,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,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。”鲁迅先生“欢喜吃硬的,油炸的,就是吃饭也喜欢吃硬饭”,“工作时坐的椅子是硬的,休息时的藤椅是硬的,到楼下陪客人时坐的椅子又是硬的”。“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,尤其他人记得清楚的,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,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,仿佛不顾一切地走去。”

《回忆鲁迅先生》书稿,3 万字不到,独立出版显得单薄。于是萧红将鲁迅挚友许寿裳先生撰写的《鲁迅的生活》和许广平撰写的《鲁迅和青年》两篇文章纳入附录之中,编成一册分量实足内容丰富的图书出版。当然,萧红事先征得了两位许先生的同意。当时,许寿裳在成都华西大学任教,不过他在歌乐山也有公馆。10月初,他回重庆,特意来到北碚黄桷树镇看望萧红,对萧红的回忆录赞赏有加,并鼓励她:“还可以再写,积累起来作为续篇。”

同样曾受到过鲁迅勉励和帮助的端木蕻良,也参与了《回忆鲁迅先生》一书的编写工作。该书的后记就是端木蕻良于19391026日,以萧红的名义写的。他在后记中写道:“右一章,系记先师鲁迅先生日常生活的一面,其间关于治学之经略,接世之方法或未涉及,将来如有机会当能所续记。”关于这篇后记,端木蕻良在《鲁迅先生和萧红二三事》中解释道:

《回忆鲁迅先生》编好时, 萧红要我用她的名义代她写一篇后记。我记得,里面曾有过这样的话:……关于鲁迅先生治学、思想等方面,等将来有机会时容再续写。我写这几句话时,也是受到寿裳先生的启发才写的。但是萧红不同意。她说,我怎么敢这样说呢?她要我把这话删去。我说,个人有个人的感受和理解,把个人的感受如实记录下来,对将来研究鲁迅先生的人,还是能提供一些有参考价值的资料呢。许寿裳先生也说不要删,将来写续篇时,知道多少说多少,知道什么写什么;怎样理解就怎样写,读者还可以从你的理解中多得到一些看法呢。所以还是没有删去。

日本著名漫画家崛尾纯一, 于1936年怀着崇敬的心情,画了一幅鲁迅漫画像。他用夸张的手法,表现了一个罕见的鲁迅,既棱角分明铁骨铮铮,又慈眉善目可亲可敬,其技法简洁明快,令人过目难忘,受到了中日读者的好评。萧红喜欢这幅漫画像,便借来作了封面。萧红把编辑好的书稿,寄给许广平审阅后,交重庆妇女生活社出版。

19407月, 重庆妇女生活社出版发行了《回忆鲁迅先生》。这时,萧红和端木蕻良已离开了北碚,远走香港。

关于萧红在黄桷树镇撰写回忆鲁迅先生文章的事,当时端木蕻良还写信告诉远在北平西山养病的二哥曹汉奇。1945年,当曹汉奇在湖州买到上海生活书店再版的《回忆鲁迅先生》时,不禁感慨万端,他在新书扉页上写道:“四弟曾有信来说,红现在正写回忆鲁迅先生;而今买得书来,她却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
1942122日,在日军占领的香港,萧红病逝,时年31 岁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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